第九章　夜晚的大海太可怕了





　莫妮卡逮捕逃犯德雷尔・霍利斯后，不到一小时，领主宅邸的马车便抵达现场，随行的使者立刻协助莫妮卡等人上车。

　布伦丹似乎已经事先拜托领主，希望领主在事后处理时，尽可能不要公开〈沉默魔女〉的真面目，并迅速安排了人手。

　情报交换与事情经过的说明，全都在马车内进行。

　在秋精灵的灯船中，偶然遭遇逃犯德雷尔・霍利斯。在追逐他的过程中，与他发生战斗，导致海岸的渔夫小屋遭到破坏。等莫妮卡大致说明完来龙去脉时，沙滩上已经聚集了为数不少的人潮。

　人潮中，有为了调查而赶来的士兵，有来清理沙滩的当地居民，也有像是来看热闹的群众。想必是顾虑到这些状况，才会选择在马车内听取说明吧。

　莫妮卡虽然不想张扬自己的存在，但艾萨克的真面目曝光会更加不妙。毕竟他表面上的身份，可是第二王子兼艾琳公爵。

　莫妮卡小声地问艾萨克：「就这样直接前往领主宅邸，没问题吗？」艾萨克则干脆地点头。

「没问题的，这里的领主应该不认识我……而且，还有威尔在啊。」

　威尔迪安奴能够操纵幻影，所以这种时候，似乎会负责帮忙隐藏美丽王子的真面目。

　招待莫妮卡一行的领主，是一位年约五十，气质沉稳的男性。与布伦丹是旧识，以前似乎曾受过他的帮助。

　由于布伦丹已经事先知会过，领主郑重地迎接了莫妮卡一行人。

　抵达领主宅邸后，莫妮卡首先做的就是沐浴。替换用的衣物则由领主夫人爽快地出借。

　领主夫人借给莫妮卡的，是件领口系有大蝴蝶结的棕色礼服，尺寸对莫妮卡而言稍嫌大了点，肩头有点滑落，但总比穿着被海水弄得粘答答的衣服要好得多。

　换好衣服没多久，秋精灵灯船的船长与拉娜也抵达了领主宅邸，莫妮卡与拉娜都为彼此的平安感到开心。

　里克则暂时交由领主看管，不过，领主表示应该不会受到太严重的惩处。

『我的部下，就拜托您多多关照了。』

　拉娜向领主深深鞠躬的模样，令人印象深刻。





　向领主与秋精灵灯船的船长说明原委，拜托他们安排护送逃犯，以及向王都报告等等，等该做的事情都处理完毕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。

　今晚会在领主宅邸过夜，明天早上再搭乘马车返回沙赞多尔。

　领主原本提议举办晚宴，但莫妮卡婉拒了，与尼洛一起在房间用餐。

　领主准备的餐点，是鱼汤、炖煮得软嫩的子牛，以及松软的面包与芝士。

　莫妮卡一个人吃有点太多，不过与尼洛分着吃就刚刚好。

　炖煮子牛几乎都被爱吃肉的尼洛给吃光了，莫妮卡只好小口小口啜饮鱼汤。

　艾萨克也常煮鱼汤，不过这里的味道又不太一样。这里的鱼汤是以香草为卖点，带点酸味。莫妮卡两边都喜欢。自己煮的鱼汤（鱼干泡的高汤）根本无法相提并论。

　莫妮卡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，望向窗外。

　从建于小山丘上的领主宅邸窗口，可以望见山丘下的街景，以及更远处的夜海。莫妮卡下榻的客房位于二楼，因此能望见更远的景色。

　白天在阳光照耀下，海面闪烁着白与水蓝的光辉，傍晚则有夕阳的橙色为海浪添上阴影，美不胜收。可是一到夜晚，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邃黑暗。

　对此，莫妮卡并没有特别感到恐惧。黑暗就是黑暗，海就是海。就只是存在于那里。莫妮卡真正害怕的，是潜藏在那里的恶意。

　莫妮卡茫然地，开始思考水灵露菲露诺的事。

　从德雷尔手中没收契约石，进行封印时，露菲露诺曾断断续续地开口。

　说自己曾被德雷尔拯救。

　据说，随着世界逐渐失去魔力，精灵若非栖息在魔力浓度高的土地，就无法生存，数量年年递减。

　而向走投无路的露菲露诺伸出援手的，就是德雷尔・霍利斯。

　即使他的做法是把人类当成契约石的代用品，这种残忍至极的手段，露菲露诺想必仍把德雷尔视为救世主吧。

　莫妮卡稍稍打开窗户。乘着风，隐约可以听见……哗啦……哗啦……的海浪声。

　在那片大海徘徊的精灵之中，是否也有像露菲露诺那样，寻求德雷尔这种人类的精灵呢——一定有吧，肯定有。

　莫妮卡以前，曾经把濒临消灭的冰灵罗马尼亚，封印在希利尔的胸针型魔导具里。

　当时并没有余力确认罗马尼亚的意愿，所以并非契约，只是为求延命而采取的暂时性处置，才把祂封印在希利尔的胸针里。

　即使如此，莫妮卡还是忍不住这么想。

（我做的事，跟德雷尔・霍利斯做的事，到底有什么不同呢。）

　莫妮卡利用了希利尔的魔导具。

　相对的，德雷尔则是把人类当成契约石的代用品。之所以会觉得这种做法残忍，是因为莫妮卡是人类。

　从精灵的角度来看，说不定是提供能够自由行动的人类身体的德雷尔，要亲切得多了。

（我，从来没有考虑过，精灵那边的意愿。）

　莫妮卡是为了重要的人，拯救了精灵。

　德雷尔则是为了精灵，拯救了精灵。

　这么一想，就觉得德雷尔远比自己纯粹，自己实在非常不纯。

　实际上，拯救冰灵罗马尼亚，是莫妮卡为了不让希利尔伤心的自私行为。并不是为了罗马尼亚。

　愈是思考，心情就愈是低落，莫妮卡的背也愈缩愈圆。就好像，某种有如夜晚的大海般黑暗的东西，正在腹部深处扩散开来。

　伸手正要关窗的莫妮卡，忽然在庭园附近发现一道人影，停下了动作。

　反射着领馆灯火而闪闪发亮的银发——是希利尔。

「尼洛，我，稍微去散个步。」

「哦，剩下的全让本大爷吃掉没关系吧？」

「好啦好啦，尽管吃。」

　莫妮卡在礼服外披上披肩，冲出房间。

　明明没有事情想跟希利尔说，却觉得，好像有什么话想告诉他。

　总觉得，只要跟希利尔说话，原本缩成一团的背，就会挺得笔直。





＊　＊　＊





　希利尔・艾仕利正一边摩挲着肚子，一边在领馆的庭园散步。由于准备的晚餐分量实在太多，他想出来散散步帮助消化。

（果然，还是不该勉强自己全部吃光吗……）

　早知道就先拜托对方减少分量了，但这次停留得实在太过突然，又是沐浴又是更衣，又是报告又是忙东忙西，实在没有余力顾及。

　这种时候，希利尔总是会因为觉得没吃完很过意不去，而硬是把食物全部塞进肚子里。你这穷酸性，艾利欧特都不知道这样数落过他多少次了。

　回想起同为学生会干部的那名男子的下垂眼，希利尔正「咕呶呶……」地扭曲嘴唇，花坛便映入了眼帘。

　希利尔在离花坛稍远的地方，停下了脚步。

　希利尔的体质会过剩吸收魔力，因此会将多余的魔力化作冷气释放。他担心自己要是太靠近花坛，不合季节的冷气可能会伤到花。

　今天已经充分消耗了魔力，所以并没有累积太多——但，希利尔一旦情绪激动，或是身体状况欠佳，就有可能释放冷气。

　换言之，现在的希利尔，是因为吃太多导致身体状况欠佳，而释放了冷气。蠢到这种地步，实在无法向他人启齿。

（……绕过花坛好了。）

　摩挲着被自己释放的冷气冻得发凉的手臂，正打算转身，铁栅栏外的海便映入了眼帘。

　黑暗，漆黑，深邃，静谧。

　冥府的底部，就是这种感觉吧——深邃黑暗到甚至让人产生这种想法的夜之海，令希利尔的内心静静骚动起来。

　事到如今才有所自觉。自己在来到这里之前，一直无意识地避免去看夜晚的海。

　——因为，夜晚的水边很可怕。

　希利尔的故乡虽然没有海，但有河川，大人们总是苦口婆心地告诫，天黑之后绝对不能靠近。因为要是脚滑掉进水里就糟了。

　即使如此，每年还是会有好几人掉进河里丧命，其中大半都是脚滑的醉汉，或是自杀者。

　所以，年幼的希利尔才会感到害怕。

　害怕父亲大人要是掉进河里死掉该怎么办。

　希利尔的亲生父亲，每到晚上就会出门去喝酒，直到天亮才回家，这种事并不稀奇。

　就算不喝酒，他也是个被周遭孤立，情绪不稳的人。就算一时冲动跳进河里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

（满口理想，老是拿自己流有贵族血统这点耀武扬威……）

　像这样回想起亲生父亲，某人曾说过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。

　——韦恩的儿子，跟父亲简直一个样啊。

　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，胃却越来越沉重。希利尔停下脚步，垂下头来……

「那、那个，希利尔大人。」

　听见这道细小的呼唤声，希利尔猛然抬头，挺直了背脊。

　莫妮卡正小跑步朝自己跑来。夜色下的庭园，显得格外昏暗。莫妮卡身上穿的，是尺寸稍大的礼服，上头还披着披肩，大概是跟谁借来的吧。

　就在希利尔暗自担心莫妮卡会不会踩到裙摆跌倒时，莫妮卡在希利尔面前停下脚步，低头行礼。

「晚安，呃——您在……散步吗？」

「哦哦，莫妮卡也是吗？」

「是的，我在，散步。」

　莫妮卡用力点头，不停上下摆动脑袋。这样脖子不会痛吗——希利尔如此心想，同时悄悄后退了一步。

「还是别靠太近比较好，现在我有点……在散发冷气。」

「啊，不要紧，的。我有披肩，而且跑了一阵子，反而觉得有点热……！」

　明明是散步却跑了一阵子吗——希利尔虽然这么想，但说不定莫妮卡也跟自己一样，是吃太饱想出来消化一下。

　可是，年轻女孩在夜色已深的庭园独自散步，实在教人不敢恭维。

　希利尔皱起眉头，摆出严肃的表情。

「这种时间女性独自在外走动，实在教人不敢恭维。我送你回房间吧。」

「非、非常抱歉……」

　两人并肩走在庭园里。

　莫妮卡忸忸怩怩地把玩着披肩的流苏开口问道：

「那、那个，共同研究的田地，目前进展如何？」

「哦哦，很顺利。可以的话，冬招月上旬左右，能不能拨出一段完整的时间？管理人表示，想在天气正式转冷前，让莫妮卡与〈荆棘魔女〉阁下确认一下田地的状况。」

「好的，我明白了。我会，确认行程。」

　边走边聊的希利尔，望向走在身旁的莫妮卡。

　虽然希利尔很担心莫妮卡会不会冷，但她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觉得冷的样子。反倒是只穿单薄衣物就跑出来的希利尔，感觉冷得更厉害。

　但总不能说自己冷到受不了自己发出的冷气，希利尔只好一边留意自己与莫妮卡的步幅差异，一边继续走着。

「希利尔大人，那个……」

　走在身旁的莫妮卡，不时瞄向希利尔领口的胸针。

　寄宿在蓝色宝石中的，是极为微弱的光芒。在凯里林登森林邂逅的，冰灵罗马尼亚。

「罗马尼亚，后来……」

「没什么特别的变化。这么一提，关于这件事，我还没好好向你道谢呢。」

　莫妮卡圆滚滚的双眼眨了眨。

　稚气未脱的脸上，浮现明显的困惑。

「那个，我在凯里林登森林，已经听希利尔大人道谢过了。」

「不是向〈沉默魔女〉阁下，是向莫妮卡道谢。」

　希利尔停下脚步，握着领口的胸针，低头致意。

「谢谢你，救了罗马尼亚。感激不尽。」

　抬起头来，再度望向莫妮卡。

　莫妮卡露出有点呆滞的眼神，望着希利尔领口的胸针。

「我……」

　莫妮卡垂下眼帘，像是在思索该怎么开口，同时伸手紧握披在肩上的披肩。

「我擅自进行的延命处置……是不是，违背了罗马尼亚的意愿呢。」

　话才刚出口，莫妮卡就咬起嘴唇，像是在为自己的发言感到羞耻。

　想必，这是从在凯里林登森林，为冰灵罗马尼亚进行延命处置时，就一直盘据在莫妮卡心中的疑问吧。

　冰灵罗马尼亚，是否期望自己得救。

　过去杀害人类而后悔不已的小小冬精灵，曾说过自己不值得被拯救。

　搞不好，冰灵罗马尼亚其实并不期望得救，而是希望就此消失。

　即使如此，希利尔还是认为，莫妮卡没必要为了拯救了即将消灭的罗马尼亚而耿耿于怀。

　因此，希利尔刻意以斩钉截铁的语调开口：

「关于这点，你没必要放在心上。就算罗马尼亚认为延命处置不当，甚至因此感到愤怒，那股怒火也该由我来承受。这是我的责任。」

　希利尔还很不成熟。很难说自己已经充分理解精灵的生存之道。

　即使如此，自己还是在短暂的相处中，萌生了想拯救罗马尼亚的念头。希望她能得救。

　既然自己救了她，就该负起责任。

　希利尔如此说服自己，莫妮卡却垂下眉尾，露出软绵绵的笑容。

「果然，我也……想好好，负起责任，来。」

　莫妮卡紧握披肩，语调略显急促地开口。

「所以，那个，如果在精灵的事情上需要帮忙，请尽管开口……因为，我是，希利尔大人的学妹。」

　希利尔忍不住，像是轻吐一口气般笑了出来。

「真是可靠的学妹。」

　真的，变得可靠了。

　刚认识的时候，明明总是战战兢兢，提心吊胆，没办法在人前好好说话。

　明明就连拜托别人做点什么都不敢，只会默默低着头。

「今天，我吓了一跳。」

「咦？」

「你不是对瑞克・廓尔基斯说教了吗。说小孩子可以依赖大人。」

　话才刚说完，莫妮卡的脸就红到连在夜里都看得出来。嘴里还发出「啊叭叭」的怪声。

「那、那是，那个……」

　莫妮卡高速搓着指头，语无伦次地开口。

「我，因为拉娜被卷进来，一时冲动就……那个，好丢脸哦。我讲的，全都是希利尔大人，还有其他人教我的……」

「没什么好丢脸的。」

　因为希利尔是真的既惊讶，又开心。

　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。

　现在的自己，肯定没有摆出平时那张严肃的表情。

「我，为学妹的成长感到骄傲。」

　正因如此，自己也得成长才行。为了今后，也能让成长茁壮的学妹，看见自己挺拔的背影。

　和莫妮卡聊过之后，胃痛也舒缓了不少。现在不用再硬是逞强，也能抬头挺胸了。

「站了挺久的呢。差不多该回房间了……嗯？」

　乘风捎来了一丝对话声。这声音令希利尔的身体无意识地起了反应。

　因为，那是他敬爱不已的，那位大人的声音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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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艾萨克从宅邸看不见的位置，自庭园的树荫下起身，望向宅邸。

　他抵达没多久，等待的人就到了。

　衬衫与长裤。换上一身朴素打扮的高大老人。

「虽然已经寄过好几次信，不过直接见面还是头一遭吧，布兰登・奥托雷德阁下。」

「我曾多次远远见过您。在这里，我可以称呼您为少爷吗？」

「你这么快就进入正题，真是帮大忙了。」

　布兰登的语气虽然恭敬，但没有说出第二王子的名字。故意称呼他为少爷，不跪下也不摆出恭敬的态度，也是考虑到万一被人目击时的情况。

　比起礼仪，更重视状况的机灵做法，艾萨克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。

（观察敏锐，擅长试探，各方面都吃得开，实力高强……果然想要啊。布兰登・奥托雷德。）

　艾萨克想确保在沙赞多尔度过的时间，正在寻找能托付自己领地的人。这时他看上了布兰登。

　只是，虽然寄了好几封信，但都只得到含糊其辞的回应，还没有得到承诺。

　布兰登用悠闲的语气说道：

「白天在海上看到您时，我就在想该不会是……为了以防万一，让领主准备房间是正确的。」

「谢谢。多亏了你，才没有给艾瓦雷特女士添麻烦。」

「您为何会搭上秋精灵的灯船？」

　虽然语气平稳，但眼神锐利，不会放过任何敷衍。

　不愧是能力得到库罗克福德公爵认可，担任艾琳・奈特雷护卫的人。

　有能力的护卫，光是强大是不够的。

　必须完美记住主人身边的人，从细微的变化察觉危险，有时还必须做出不让主人蒙羞的行动——身为侍从的艾萨克，就是被这样教育的。

「为了寻找能用来拉拢你的礼物，我才会滞留在沙赞多尔。因为这个缘故，我才能搭上秋精灵的灯船。这次遇到你是偶然，我也很惊讶。」

「哦，礼物吗？」

　布兰登一边玩弄着胡须，一边露出戏谑的笑容。但是，在那笑容的深处，他正静静地观察着艾萨克的反应。

　艾萨克在美丽的王子脸上，露出爽朗而亲切的笑容。

「因为沙赞多尔的水灵祭，会有很多稀奇的酒。我听说比起贵族喜欢的东西，你更喜欢市井中流通的物品。」

「如果跟当地有密切关系，那就更好了。」

「沙赞多尔的海鲜炖菜，你已经吃过吗？」

「嗯，虽然最近没有去，但我有几间喜欢的店。」

「那么，最近从阿尔巴特拉传来的芝士甜点呢？」

「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」

「还有适合搭配的酒。类似薄荷糖浆吗？口感清凉，非常美味。虽然甜味和酒的组合会因人而异，但我听说您很喜欢」

「哦哦……」

　这反应明显很有兴趣——实际上，他应该也挺感兴趣的吧。

　但如果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，那也不用这么辛苦了。

　布兰登用平静的声音切入正题。

「您会选择我……是因为我侍奉过那位大人吗？」

　艾萨克在心中默念“正是如此”，微微一笑。

　艾萨克和布兰登很像。他们都无法忘记已故的主人，一直忠诚地侍奉着他们。

　所以，艾萨克觉得他值得信赖。如果是一个对艾琳王妃宣誓效忠的男人，应该不会背叛她的儿子第二王子。

　如果艾萨克的真实身份暴露了……

（到那时，就算被杀也无可奈何）

　他已经做好了被辱骂，被刀刃相向的觉悟。

「听说您的侄子继承了奥特雷德家」

「您知道了吗」

　听到艾萨克的指摘，布兰登苦笑道。

　布兰登・奥特雷德虽然不及七贤人，但在部分地区也是个家喻户晓的英雄。他讨伐恶龙，击退盗贼，拯救了无数性命，深受当地居民的爱戴。

　然而，他的侄子却对他敬而远之，不但冷落他，最后还把他赶出了宅邸。

　所以，艾萨克才会选择他。

　既然曾经侍奉菲利克斯母亲艾琳的骑士遭到冷落，第二王子伸出援手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
「我会为你准备相应的待遇。怎么样，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？」

「唔……这个嘛……」

　布兰登摆出暧昧的态度，同时眨了眨单眼。他玩弄着胡须的手指指向了领馆的角落。

　艾萨克敲了敲自己的嘴唇，用唇语告诉他「待在那里别动」。

（果然很能干。真想要他啊。）

　艾萨克忍住笑意，故意用那边也听得见的音量宣言：

「我有无论如何都想做的事。布兰登，你愿意接下看守我宅邸的工作吗？」

　无论如何，都想在自己敬爱不已的伟大魔术师——沉默魔女身边学习魔术。

「少爷，我已经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头衔了。只要能有美味的饭菜与美酒，以及能一起享受这些的朋友，我就心满意足了。」

　布兰登是个比起财富或名誉，更重视人情的人。打从一开始，艾萨克就没想过靠高待遇就能说服他。

　明知如此，还是准备了相应的待遇，是因为这也是一种诚意的表现。

　艾萨克轻叹了一口气。

「伤脑筋啊。本来是打算等在沙赞多尔弄到伴手礼的酒之后再开口的……」

　艾萨克稍稍垂下眉尾，望向布兰登。

　略显顾虑，却又满怀期待的表情——换言之，就是撒娇的表情。

「爷爷，你不愿意陪我一起喝酒吗？」

　艾萨克被已故的菲利克斯王子用这张脸撒娇，从来没有拒绝过。

　布兰登仰望夜空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，哈哈大笑起来。

「这下可败给你了。是我输了。」

　大笑了一阵子的布兰登，脸上已经看不见身为骑士的锐气。完全就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。

　布兰登带着笑声的余韵开口：

「有想做的事……是吗。让我想起了从前侍奉的那位公主。那位大人啊，可真是个好奇心怪物，这想知道，那想试试……都不知道被她耍得团团转多少次了。」

　布兰登从前侍奉的人物——克拉克福特公爵的女儿，菲利克斯的生母，艾琳・奈特雷。

　她是非常优秀的人物，对魔术相关知识也知之甚详，凭藉自身实力，成功与高位精灵威尔迪安奴缔结契约。

　正因她留下的魔术书，艾萨克才得以私下钻研魔术。

　她生下菲利克斯后没多久便过世，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表示，她是个「聪明又美丽的人」。

　会把这样的她形容成好奇心怪物的人物，布兰登还是第一个。

　这也就表示，艾琳对布兰登就是如此敞开心胸吧。

「看来，我似乎生来就是个容易被这种人耍得团团转的命。」

　布兰登放下玩弄胡须的手，露出无畏的笑容。

「就以『陪老人家晚酌』……为条件，与你达成协议吧。」

　艾萨克也再度轻笑出声。

　这下得好好打起精神，选个能让老爷子开心的礼物才行。

「那么，老夫也差不多该回房去了。想必您与朋友也有许多话想聊吧。」

「抱歉让你费心了。」

　布兰登没有回答，而是淘气地眨了眨眼，就此离开现场。当然，是往冷气飘来的反方向离去。

　待布兰登的身影完全消失，艾萨克朝领主宅邸的阴影处唤道：

「希利尔。要偷听的话，还是先设法处理一下那股冷气比较好。」

　「唔咕～」希利尔与「呃啾～」莫妮卡的回应声，从建筑物的阴影处传来。

　果然莫妮卡也在一起吗。

　现身的希利尔，缩着身子低头致歉。

「……很抱歉，我不小心偷听了两位的对话。」

「你是在担心我吧？别放在心上。莫妮卡，你冷不冷？」

「是、是的，我没事。」

　对于不知内情的希利尔而言，表面上是第二王子艾萨克与老骑士布兰登，这样的组合确实很奇妙。

　大概是考虑到艾萨克可能遭遇不测……才偷偷守在暗处观察的吧。

　就艾萨克而言，刚才的对话被听见并没有什么不妥。不如说，布兰登这位新总管的存在，让莫妮卡与希利尔知道，反而在各方面都比较方便行事。

「我正在寻找，有没有人可以在我滞留沙赞多尔的期间，帮我管理宅邸。正好听说布兰登在现任当家底下备受冷落，想说机不可失，就找他来帮忙了。」

「原来是这样吗。不愧是殿下……」

　在希利尔心中，肯定已经编出一段——殿下对在家中饱受冷落的可怜布兰登，伸出温柔援手的——感人故事了吧。

　实际上，艾萨克的盘算要更加精明。

　得知布兰登备受冷落时，除了同情，同时也觉得这样正好。

　正因对此有所自觉，才想至少以高待遇，向布兰登表示诚意。

　为了达成目的，狡猾与诚意的平衡，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。无论自己怎么努力累积诚意，狡猾总是会胜出。艾萨克，就是讨厌这样的自己。

　暗自强忍苦笑时，莫妮卡怯生生地望了过来。

　那双还留有稚气的圆滚滚眼睛，无机质，纯粹，有时会排除一切感情，只映照出存在于那里的真相。

「艾克你……就这么想学习魔术吗？」

　在莫妮卡面前，艾萨克那种虚伪的诚实，根本没有任何意义。

　所以，艾萨克决定说出真心话。

「我想在你身边学习，我的主人。」

　领主与徒弟的双重生活，绝对称不上轻松。

　必须考虑与当地掌权者之间的关系，同时倾听领民的声音，实施政策的领主生活。

　无论怎么学习，都远远不及伟大师父的，不成熟的徒弟生活。

　无论哪一边，艾萨克都不打算偷工减料。他要完美地兼顾两边。他已经决定，再也不要放弃想做的事了。

　希望自己的这份心情，能多少传达给莫妮卡——如此心想的艾萨克，回望莫妮卡的双眼。

　在淡淡的月光下，莫妮卡的双眼反射着领主宅邸的灯火，一瞬间闪现了绿光。就好像她所操纵的魔术光辉一般。

　莫妮卡缓缓地眨了眨眼，眉尾一挑，摆出小松鼠振作起来的表情。

「既然艾克你这么认真地想学习魔术……嗯。我会更认真地，思考该怎么教你的。」

　听见了吗，艾萨克・沃克。你所崇拜的伟大魔术师，对你说了这种话。

　艾萨克在内心咒骂自己真是幸福的家伙，同时微笑道谢。

　一阵微风吹过，秋天的夜风夹带着冰凉的空气。莫妮卡身上裹着披肩，看起来并没有特别觉得冷。

　不如说，看起来最冷的，反而是冷气的源头希利尔。

「你身上冒出不少冷气呢，希利尔。身体不舒服吗？」

「啊，不，这是……」

　艾萨克的发言令希利尔慌了手脚，莫妮卡也露出担心的表情问道：「希利尔大人，您身体不舒服吗……？」

　看到希利尔慌张的模样，艾萨克当场就理解了状况。

「对了对了，今天晚餐的量特别多嘛。」

　希利尔的肩膀为之一颤。

　这里的领主与布兰登是旧识。晚餐之所以准备得稍微多一些，八成是为了配合贪吃的布兰登吧。

　然后，希利尔因为不好意思剩菜，硬是全部吃光，结果引发胃胀气，导致身体不适而开始散发冷气。学生时代，就发生过好几次这种事。

「别太勉强自己了。」

「非常抱歉……」

　莫妮卡不明白晚餐的量与希利尔的冷气有何因果关系，一脸不解地歪头。

　这个事实，还是先向莫妮卡保密吧。毕竟希利尔似乎很想在学弟妹面前，维持住可靠学长的形象。

　艾萨克突然露出一副想起什么的表情，「这么一提……」地转移了话题。

「希利尔，我还没问你来这儿的理由呢。该不会，你也是来参加水灵祭的？」

「是的，其实达德利在王都托我带了这个过来……」

　说着说着，希利尔从口袋里掏出了某种像是票券的东西。

　宅邸虽然有照明，但夜晚的庭园终究还是太暗，小字看不清楚。莫妮卡无咏唱在指尖点起小小的火苗，照亮票券。

　票券上，写着这样的内容。

『沙赞多尔水灵祭，秋精灵灯船特别乘船券【相关人士用】』

　艾萨克与莫妮卡忍不住面面相觑，希利尔则一脸正经地开口：

「既然是相关人士用，那肯定是要我帮忙秋精灵灯船的运作吧。虽然不清楚毫无经验的我能有多少战力，但既然是学弟的请托，我一定会让这场活动成功落幕。」

　希利尔的蓝眼里，洋溢着令人眩目的使命感。

　面对这样的他，莫妮卡委婉地开口：

「那，那个……那张票，大概是拉娜给古莲同学的……」

「是给出资者配发的，可以优先乘船的票吧。」

　艾萨克补充说明之后，希利尔「咦」地一声，当场僵住。

　——艾萨克并不知道。希利尔刚刚才刚察觉到，自己其实很害怕夜晚的大海。

「据说只要乘上秋精灵的灯船，那一年就不会遭遇水难。你身为图书馆学会的职员，今后应该也免不了要乘船吧，为了今后着想，还是去乘一下比较好。」

「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……」

　希利尔以沙哑的声音回应，点了点头。表情看起来就像要赶赴死地一般。